中元节出生的人前面剪齐、后面剪齐的童花头,是我小时候留得最长久的发型。这种发型好打理,早上起来梳两下即可,有时候忘了,也可以忽略梳头这道程序。当然,这不是我自己选择的,母亲没有别的发型可以参考,她剪得最顺手的就是这普通又简单的童花头。这种发型在村委会大礼堂放的黑白电影里看过多次,母亲已经手到即成。
很小的时候,我对这种发型是无感的。成天在泥土堆里混,过家家、跳房子这些好玩的游戏是那么地吸引我,哪有空去关心头发的问题。何况,头发短点多好,和隔壁小花因为跳房子吵起来,她的两根小辫如两只花蝴蝶晃啊晃,我一抬手就给揪住了,她龇牙咧嘴地马上认输。后来她跑回去就把她妈妈带到我家了。
上学后,短发的好处又多了一项:除虱方便。农村的娃,家里都忙,洗头的次数本来就少,这更便于虱子的,一个长虱全班有份。每天清晨起床后,母亲就拿一个篦子帮我除头虱。篦子和梳子一样,都是用来梳头的工具,不过分工不同,样子各异。我老老实实地低着头,任母亲一下一下篦着。篦下来的虱子,掉在母亲准备好的大白纸上。母亲用指甲将其一个个地捻死。墨黑的身子,吸饱了血,“啪啪”直响。若干年后,在江山须江公园的猴山上,看到母猴专注地给小猴抓虱子,慈爱的神情总让我回想起小时候的时光。
不知哪一天起,校园里的女生,不管是短发、童花头,还是晃着两只朝天辫的,统统将头发留长扎成了一束马尾。扎马尾要用长长的发带,这发带是要到几里外的供销社才能买到的彩色皮筋,缠绕几圈,再戴上一朵红艳艳的花。这朵花,或大红或玫红,或大团或小簇,盛满了所有女孩的爱美。我被深深地吸引了。
当头发再一次长长,母亲要给我剪头发的时候,我不同意。“怎么不剪?”“不想剪就是不想剪。”爱美刚刚在泥堆里探出一点点小苗,让我羞于对母亲说出自己的小心思。“如果长了,我可没空给你扎辫子。”“自己来就自己来。”母亲看着一脸倔强的我,终于。
几天后,放学回家,刚进门,我一眼就看到了桌上有一朵头花,一朵玫红色的头花。不知为何,似有心灵,我马上就认定这是给我的。捧着这朵头花,小心翼翼地打开后面的卡扣,拢了拢还未长长的头发远远还不能称为马尾,只是小小的一撮,就像家里的小扫把但是扣花以后,我觉得我的“小扫把”长得是这么及时。跑到大衣镜前美滋滋地端详。顾盼间,忽然在镜子里看到母亲在边上对我微微地笑。
我的头发随母亲,细而黑,还很容易油头。母亲习惯于剪短发,前面的头发用黑色的大发卡别在脑后。记得一年级时,第一次听老师说了三八妇女节,我用平时捡塑料攒的零钱,跑到小卖店里买了一板这种大黑发卡。回家后,藏在身后悄悄走到母亲身边。母亲看着我一本正经的样子,满脸疑惑。我献宝一样地拿出发卡:“妈,这是给你的三八节礼物。”母亲拿在手上,看了看,笑眯眯地问:“哪来的钱?”“我捡塑料卖的钱。”“哦。”我好不郁闷,“哦”是什么意思?
但我发现,从此只要家里来了客人,母亲就会跟人介绍:“你看,我女儿给我买的发卡,三八节的礼物。”三八节,是农村里从来都不过的节日,从这天起,隔壁阿姨、婶婶都知道了这个特殊的日子是属于女人的。只要我到隔壁去玩,她们就会提起那板发卡,特别是当她们的孩子在边上时。
长大后,母亲喜欢让我给她剪头发。她的头发一直都很黑,我弯着腰认真剪着,母亲看着我的头发,跟我聊:“你怎么长白头发了?”“哪有?你都没几根白头发,我怎么会有?”我漫不经心地应着。“是有一根,别太操心了。”“嗯,放心,我的头发像你,不容易白。”“那是,哪像你爸,老早白发。”果然,母亲一听我说像她,开心地笑了。
后来,意外发生,母亲安静地躺着。我茫然无助地握住她的手,感受着手里的温度渐渐冷去,我的心也渐渐冷去。边上的人提醒我,要给母亲梳头。我拿着梳子,手止不住地抖。一下一下,母亲神情安详,她的发丝乌黑而柔软,岁月的风霜不曾染白了她的鬓发,却让她在盛年遽然离去。不知谁抽走了梳子,我才发现,眼泪早已打湿了梳子,打湿了母亲的发。
这竟是我最后一次给母亲梳头了!从此以后,这,再没有人跟我说:“你的头发像我的。”从此以后,山水依然,岁月依然,母亲却从此不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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