柴静:当时,其实是我们一个非常年轻的助理编导,在上海《新民周刊》看到了《小学生集体之谜》这么一篇文章,然后拿给我看。这篇文章当中直接的把所有的这个迷指向了,但是我感兴趣的不是这个,而是它在所有的采访当中,都没有得到孩子的答案。就这些服毒的孩子,每一个人都保持着沉默。不管是对他的家人也好,对于也好,还是对于来采访的记者,全都沉默,我感兴趣的是这沉默背后的东西。这是我想去的最初的原因。其实我们当时程赶的非常匆忙,赶到双城出事地点的时候,是晚上11点多钟,为什么要这么赶呢?是因为当时,我们从其他的报道中了解到,说当地不愿意配合的采访。所以我们希望加紧赶,能够在深夜赶到,避免一些不必要的干扰。所以直接去了当时服毒的一个孩子小杨家里。
柴静:首先他家里的让我们很意外。孩子是在旁边的小屋里头,跟两个姐姐住在一起,堂屋里有一些我们不认识的人,也没有公开身份。大概有五六个人。从我们一去就阻拦我们采访。他父亲一直是醉酒不醒,任弼时的子女母亲也是比较怯懦的一个农村女人。所以我们当时就觉得很奇怪。因为对于普通家庭来说,深夜11点多钟了,怎么会有五六个奇怪的人在这?而且一直不公开身份。后来又来了一个自称是镇党委的人,也没有任何证件,只是了解了一下我们的身份,然后点了点头就走了。当时我的同事,包括跟我们一起去的出租车司机,一直在跟这些人交涉,我只有一点点时间去和孩子交流,在那种下是没有办法采访的,我只来得及问他一句话,我说你愿不愿意和我一块回武威,回我们住的酒店采访?那孩子之前一直不说话,我几乎是不报指望地问了这么一句,但是让我特别意外的是,他跟他的姐姐三个人异口同声的说,我们愿意。我当时下意识地问他为什么愿意。他说,因为我看过你关于的报道.我蹲在地上三秒钟没说出来话。我觉得前几个月所有的,作的这次报道得到的荣誉称赞,都比不上这一句话带给我的!
柴静:我觉得这种信任,对于一个记者来讲太珍贵了!那是打开别灵的。但是当时还是没有带这个孩子走,因为准备走的时候,发现外面人又源源不断的来了三四个人。回到酒店我们就休息了。后来第二天早上,出租车司机来接我们的时候,才告诉我们,昨天晚上我们一上楼之后,就有两三个人上了他的车,问他刚刚那些人是些什么人?他们到双城来干什么?这司机就说,你们打不打车?你们不打车就给我下去!那几个人就是不下去,这司机就把他们给拉110去了,然后一块在那待了半宿。第二天早上,就发现一辆银色面包车又继续我们,特别有意思。但后来大家已经有了一种很奇妙的感觉,我们看见他们过来冲他们招一下手,然后他们就很不好意思。我们采访苗玉的父母,就是在另外一个村庄进行的,其实是为了闪避开不必要的干扰。
柴静:对,因为我们之前并不知道,为什么这样一个看起来跟无关的事情会受到干扰,所以我们只是希望能够尽可能在一个不受干扰的里采访。所以当时第一段采访,就是完成小杨跟苗玉父母的采访。结果采访苗玉的父母,让我们得到的是更多的谜团。
柴静:我觉得那个时候更多的是一种倾听的状态吧!因为我觉得对于孩子来讲,其实内心非常渴望倾诉,哪怕得到一些理解和安慰,都常珍贵的。尤其是小杨告诉我他信任我,愿意跟我说的时候,我说你为什么信任我?他说我把你当成一个姐姐。
柴静:我问过他们这个问题。几乎把他们生活范围当中,可以接触的人都问过了,老师家长,包括跟他年龄相差不多的姐姐。我说你会不会跟他们说心里的这些话?他说,不会。我也很奇怪为什么不会,他说他们不会理解的。后来,我慢慢的跟他身边这些(家庭)也都接触过了,我发现他们,其实在(孩子)服毒之后,也特别渴望知道孩子们在想什么。但一直打不开孩子的心灵。可能是长期以来积聚的一些情绪,一些不信任感时间太长了。反而是像我这样一个陌生人,他更容易打开心灵去接受。说实话我想大部分的家长都不太愿让自己的孩子,出面来说这件事情,尤其是面对中央的采访,之后,肯定会对家庭有些影响。但是我几乎是用了同一个理由打动了所有的人接受我们的采访。也就是说,我问他们在这个事件发生之后你问过孩子吗?他为什么服毒?他说当然问过。我说,孩子告诉你了吗?他说,没有。我说,你担心吗?他说,担心。我说,你想知道吗?他说,想。我说,那让我来试试行吗?然后他答应了。几乎每个家里人,我想对他们来讲,没有什么比孩子的生命更宝贵了!所以这些也许都是可以克服的。
主持人:你说到可能你是一个陌生人,反而容易让他们心理上更愿意跟你倾诉,但是你怎么能够,真的能够把他们心里的话给挖出来?
柴静:那是我给她的。一个是想她口渴时能喝点水,另外我觉得孩子见了陌生人,特别是在接受采访的时候。手里要有个东西,她大概会觉得舒服一点。小时侯你会想抱个娃娃或什么的,有安全感。我记得问她第一句话是,这段时间你能睡着吗?其实我知道她肯定睡不好。
柴静:对,我就在问她能不能睡着。她说出事之后十几天都没有睡着了,但是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一点。之前她妈跟我们说,我们孩子情绪好的很,非常平稳,没有任何事情。但是从我来看,我想她可能睡不太好,所以我就问了她这句话。问完这句话之后就哭了。后来我也没有开始采访,我继续跟她聊聊她的好朋友,就这个苗玉。既然她能够为了她的朋友就结束自己的生命,那可见这种友情,在她生命当中有多么重要!
柴静:她救过来了,但她的朋友死了。我想她这么多天来,其实一定会很想念她这个朋友,但是没有人可以交流,所以我就跟她聊了她这个朋友。她说,因为在她的世界里,只有苗玉能够理解她。我说,那你觉得是什么样的人能够理解你?她说就是一个善良的,能够听别人说话的人。其实这种特征只是她的一种渴求,但是也许在她的世界里,只有她这个朋友具有这种特征,让她觉得有信任感,所以她就格外的在这种情感当中,投入很大的比重。因为我也经历过少年期,我也有过对友情格外依赖的时候。所以我也问过她,难道这个比失去生命还重要吗?她说,也许是吧!可能因为我有过类似的情感,所以我相信她所说的话,那么也就顺着这样的话问下去了。
柴静:对,我想是。如果第一句话问她,你为什么要服毒?我想孩子是不会回答的。包括后来采访那个服毒的男孩小倪的时候,也是相当。他几乎只和我说是或者不是。那个采访就意味着你必须,要避免作为一个记者,孩子去说那些你想知道的东西,另外一方面你又必须去揣测,如果你不去想象或者猜想他的内心世界的话,你根本无法完成这样一段采访。所以我才会问他,如果你的好朋友小孙没有出事,你会不会服毒?他说,不会。如果他服毒之后,你的老师并没有你,你会不会服毒?他说,不会。也就是说最后我想知道的是,事件的到底是不是由一个成年人所理解的,一个简单的原因促成,还是别的什么。但你就必须得运用你全部的想象力跟经验来判断这件事情。一个记者,由于每一个人的情况所,所以可能是有局限性的,你怎么去理解,更大程度上地去接近真实。我觉得这也是这期节目向我提出来的一个命题:就是一个记者,你对这个事件的,你到底完成了多少?那么你所调查的……我认为像这样的节目确实是你调查出来的,但往往是一个记者,理解和想象中的事件,它肯定是残缺的,不完整的。甚至可能是不准确的,但只能如此。很多时候你甚至不是一个记者,你只是一个人只是一个……像我这样一个27岁,同样经历过青春期的人,仅仅如此。因为我在之前也请教过心理的教师,也希望从他们那里得到帮助,他们也只告诉我说耐心倾听。我想很多人在跟孩子打交道的时候,我们都没有更多的办法可以寻求。我们只能够把他想象成另外一个我自己,然后自己跟自己对话,我想起码只能做到最大的诚恳。
主持人:怎么能够跟这些孩子拉近距离,这个时候你是有力量的?那有的时候你能不能感受到可能自己也不具备一些力量?自己可能什么都做不了?
柴静:对,这种感觉对一个记者来讲,是最痛苦的事。我记得很清楚,就是跟小杨在教室采访结束完之后,本来孩子的情绪还是很轻松的。正在聊天呢,他妈妈来了,他妈妈一来就蹲在地上哭了。我后来才知道他妈妈为什么哭。她说一来找孩子回家吃饭的时候,镇上的人就在背后她,当面她,就说你看你孩子出的这是什么事,给他们丢丑了。反正他妈妈本来心理压力就很大,然后蹲在地上哭的时候也在骂孩子,这时候这小孩就嘴抿得紧紧的,一句话都不说。我当时也只好去劝他妈妈,让他们一块回家吃饭。结果就快走出学校大门的时候,这孩子突然跟我说了句话,他说,你不要跟别人说,等你们这件事调查清楚了,我就离开这个世界了。我当时听到的时候我就说,我今天晚上就行李,回了不调查了。我当时以为他是说这件事情调查出来的结论会他,结果他跟我说,如果你今天晚上走的话,你明天就见不到我了,说完这句话他就出了门,就跟他妈一块走了。我当时站在那儿,一直看着他背影消失。我觉得特别的不安和难受就是你说的这种记者的无力的感觉。我是来调查一件事情所谓的的,但是我能做什么呢?他有这样的念头的时候,我能不能紧紧的拉住他的胳膊,让他放弃这样的想法。我不知道。给他写了一封信,把我的想法也告诉他。然后也跟他说了说我的十四岁,也跟他说我是怎么度过那段当时在我看来非常艰苦的岁月,但是后来我还是活下来了,而且后来发现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值得人好好活着的事情。我也跟他讲,因为我知道他最难的,就是别人对他的,我也不知道,我这样跟他说是对还是不对,但是我还是跟他说了。我说对那些我们的人,我们需要的不是,就够了。我想一个……也许一个14岁的男孩子,能被这个激发起一些骄傲的自尊心,也许会很顽强的生活下去!
柴静:我第二天去他家找他,他不在,我就把信封好交给他姐姐了。他跟他姐姐还是很亲密的,我想告诉他,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,希望他好好活下去,而且任何时候,只要他愿意诉说,我都会在这儿。后来慢慢跟他交流当中,我发现他其实并不是在这个调查,而是把他这种当成一种。我是试图想告诉他,还有另外其它的方式。可能我的做法已经超越了……越过了记者的界限,但是记者也是一个人吧!会去做那些他认为应该做的事情。
主持人:我可以在这个采访结束之后,说出我作为一个记者的判断,是因为这几个孩子是一个形成了三四年的小团队,这个小团体大概有12个孩子,有男孩有女孩,都是同样属于六年级。他们情感非常亲密,而且他们都认为没有办法从老师家人那儿得到任何情感上的沟通,他们之间依赖非常深。这个当中,苗玉跟小杨又是这个团队当中非常重要的两个人,是这个链条当中非常关键的两个链条。他们两个人的个性,用孩子自己的话说,他们俩是有感染力和魅力的,所有人都信服他们。这也就是为什么苗玉在四月份,他自己在课桌上拿出老鼠药服毒的时候,有十几个同学为了她而服毒,只是为了她。当时跟她说,说你要是再吃我们就都吃下去了。就为了劝她,他们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,这种情感的依赖已经相当强了。但是苗玉在4月份,受到这个(同学)的刺激。而且从我们了解情况来讲,蜚语对她来讲影响很大,而这个孩子在班上,是一个长的又很清秀,人缘又非常好,成绩也非常好,每个人都很喜爱她。但这样的孩子,恰恰她的自尊心就非常的。她只要受到,就像小杨说,她最难的是别人的。那么这种加诸于人格上的一些,对她来讲是最难承受的。
柴静:双城的事件调查到最后,我们发现这件事情最大的谜其实是孩子的内心世界。我想这句话是我整个调查的结论,因为在最初的时候,大家看片子的前三分之一甚至三分之二,都是一种充满悬疑的过程,这也是我们最初进入这个片子的时候很多的疑问点。但是到最后的时候,我们发现所有的谜,像潮水一样退去了,最大的谜是(孩子的)内心世界!
柴静:作为一个记者,我可能尽了最大的努力,但我仍然不认为我能。这也就是我把这个疑问保留下来,希望能够得到解释。
柴静,《新闻调查》记者,曾任湖南《新青年》,《时空连线》主持人,代表作品有:《时期的王府井》、《人民医院隔离》、《阿文的噩梦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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